●郎木寺
奶汁样的江水
酥油味的小镇
格桑花照亮的早晨
远处，雪山之上
还有旧年的阳光
雄鹰展翅
天空一动不动
时间在孤独中老去
草场在马蹄下泛青
嘛呢堆高高在上
经幡高高在上
婴儿的哭声在风中摇晃
一条不高不低的山梁
右边的寺庙，一个风烛残年的喇嘛
交出一生的光亮
一层一层
给佛祖涂上
厚厚的金黄
●我和我的祖先
在故乡的那些夜晚
我经常看见祖先们在空旷的田野里游走
他们都很悠闲
不干活也不说话
只用眼神交谈
他们很拥挤
但从不发生冲突
血脉，是戳在他们骨头里的水印
我很少认识他们
但他们好像都认识我
他们嗅着我身上的血脉
聚拢而来，空洞的眼里含着热泪
我，是他们手上最后的白银
东方发白
祖先们倏忽消失
我站在空旷的田野上
像一株驼背的青稞，独饮
自己的悲凉
●晴明
清明越来越近
母亲的音容越来越变得模糊
仙鹤草刚刚拱出地面
马莲花却已开满坡上坡下
冬麦发芽，牛羊们啃食着今年
最早的青草
白云悠悠，像飘散的经幡
不知要落到哪个幸运的山头
塬头上的白塔寺
阳光下，处子般安静
飞檐上的风铃
孤独地敲打着自己
第一柱香点着了
一缕单薄的青烟
弱弱的，向苍天诉说
人间的寂寞
●大河家
在我之前
张承志来过
而我来的目的没那么严肃
我来，只是为了一把保安刀
錾花的那种
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里
我见到了铁匠奴海
奴海给我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后山上住着一个无恶不作的魔鬼
它掳走了村里好多美丽的姑娘
有一个年轻的铁匠
历经千辛万苦
最后，靠了神的启示
打制了一把波日季腰刀
从魔鬼手里救出那些花季的姑娘
这故事确实有些老套
但我放进了心里
临走时，我买了一把波日季腰刀
奴海说，这刀至少卖五百
你是文人，就给三百吧
从铁匠铺出来，太阳已经落到黄河对面的青海
偏巧，耳畔飘过一阵忧伤的“花儿”
大河家的街道上牛拉车
牛拉了松木的板
尕妹把阿哥的心拉热
拉热时你就不管
歌声中，我把波日季腰刀攥得很紧
●才告
丹增和天葬师才告
唯一的嗜好
就是坐在丹增家的小木屋里
喝酒
才告说，总有一天我要飞过白龙江
丹增不大相信说，你喝高了
第二天，才告的尸首在白龙江的下游
被人们抬了回来
丹增说，这家伙到底没有飞起来
天葬师才告被天葬的那夜
丹增觉得，才告老在他小木屋的顶上
飞来飞去
丹增醉汹汹地跑出去骂道，这个酒鬼
又喝高了
●云朵
一棵枯黄的稗草
举起金黄的芒刺
把风高高挑起来
就像英雄格萨尔的战袍
劈啪作响
大不勒赫卡山上落了一层雪
寒冷就是从那里暴动的
从桑科到拉卜楞
像一场浩劫
光膀子的扎西
磕着长头
呼出来的热气
像劫后的云朵
飘向寺庙的金顶
●牙齿
满嘴的石头
上面有十六颗
下面有十六颗
我就靠这些石头
咀嚼钢铁般坚硬的心事
但有时，上面的石头
咀嚼下面的石头
咯嘣嘣的声响
恰似秋后碾过场的碌碡
后来，这些石头老了
渐次脱落
空洞的嘴
只好选择熟门熟路的风
有一天，去河边的路上
我看见了一大片石头
但它们并不咀嚼
——连空气也懒得咀嚼
它们什么也不干
安静地躺在地上
消磨时光
●秋日
一群男人和女人
在金黄的地里
收割麦子
近处，有一片坟滩
那里有他们的祖先
远处，有一片林棵
那里有他们的童年
更远处，是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雪山
那里的物事
与他们无关
他们继续下镰
今年的麦子颗粒饱满
●原浆
一棵青稞
两棵青稞
三棵青稞
还有三月的花香
四棵青稞
五棵青稞
六棵青稞
还有四月的露水
老天爷的原浆
三伏天的长虫
在青稞的尖上飞行
●我们
我们手牵着手一起散步
我们的影子走过秋日的波斯菊、牵牛花，还有冰草
再远一些
有玉米、油葵和一望无际的芦苇
我们坐在河边
鸬鹚、河鸥、一对对蓝色的豆娘
一一从我们眼前经过
起风了，芦花飘飞
悠悠的，像我们的心事
不能落地

【作者简介】阿寅，原名王国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临夏州作家协会主席、甘肃省永靖县文联主席、《黄河三峡文艺》主编。出版诗集3部、文史著作10余部。长篇小说《土司和他的子孙们》百余次荣登北京图书大厦、当当网、开卷、《新京报》《京华时报》等数十种图书畅销榜，并多次名列榜首。第二部长篇小说《花儿》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和甘肃省委宣传部重点文艺创作项目。获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第三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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